【愚人金与紫蓟花】 09

第九章 | 获秘之秋





争吵对他们来说是件无望得到的奢侈品。赫托尔很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争吵意味着粗暴的互动与交流,意味着他值得对方为之产生情绪波动,意味着费尔会从手头的事上移开注意力,指着他的脸说他是个不可理喻的蠢蛋。那样他就可以拨开他哥哥的手,拔高嗓门反驳回去。


事实是,现在不管他的态度多么不可理喻,费尔连说话声音都不会提高一下。他还在努力改变这点,但心里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也许等他们回了阿尔穆尔情况就会好转,他想。


“你是打算当个完全没有感情的老学究吗?”穿过参加秋收庆典的人群时,赫托尔还是忍不住尖刻地问。费尔走在他的旁边,双眼盯着前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哦我忘了,这就是你毕生的愿望,成为一个和你该死的老师一样的人。”


“苏什卡康格尼斯不是那种人。”他哥哥语调平板地说。


几个穿着节日盛装的孩子打闹着向他们的方向跑来。赫托尔心烦意乱,并没有避让的心思,看到费尔闪身给孩子们让路,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你这么在意小崽子们的原因是那两个死掉的学徒,那我真希望你死过几个弟弟。”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一阵矛盾的悔意。费尔的眉头紧了一下,又恢复了那种疲倦的空白神色。他们一言不发地顺着街道向前走着,各自被暮色与喧嚣包裹,伸手就可触及对方的距离被拉扯成无法跨越的鸿沟。赫托尔心里翻搅个不停,目光烦躁地从一个摊铺跳转到另一个摊铺,希望看见什么能引发新情绪的东西。他不擅长和负面情绪相处太久,和费尔在一起总能让他觉得自己不发火就会发疯。


沉默快要让他无可忍受时,费尔开口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低而平静,“我不擅长关照别人。”


“我不想让你来关照我!”赫托尔有点违心地争辩。“你就不能和以前一样吗?”


他忿忿地加快了脚步,意识到自己显得既蠢又幼稚,只好停步等费尔。秋收节庆典愉快的人群里,只有他和费尔看上去格格不入,这让他得到了少许安慰。


“赫托尔。”费尔叫他,像要说什么却迟迟没有下文。赫托尔自顾自地用靴底碾着地上的干鹰嘴豆发泄,体会着承载了祝福与好运的豆子被磨碎时的触感。


“对不起。”等不到对方说话,他突然叹了口气,觉得非道歉不可。


费尔摇了摇头,径直从赫托尔旁边走了过去,打着卷的发尾晃荡着与夜色融为一体。城心塔下已经没有聚集的人群了,染色鹰嘴豆散落在石板的缝隙间,静待时间剥夺它们只在秋收节晚上存在的力量。他俯身捡起一颗。


“我觉得金色有很好的寓意。”费尔低声评价,黄铁矿石粉调制的颜料在他的指腹弥散开来,淡化成比月亮更浅的颜色。


赫托尔当然能听见。多年来费尔的这个毛病从未改过,不过对于他们过长的寿命来讲,这也可以说是个新习惯。他一下子怒气冲头,喊道:“别自言自语了!”


“我没有。”


“那个死人是不会听到的!”


费尔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赫托尔上前几步,觉得熟悉的、无法控制的情绪潮涌控制了自己的身体。他受够了——尽管他每一次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发火,可每一次的愤怒都更加强烈。这是世上最不公平的事,他一再迁就,极力付出,像是拯救落水者一样将费尔拉向充满希望的未来,但他固执的哥哥不但没有做出向水面挣扎的努力,反而心甘情愿地往深渊里沉。


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赫托尔就伸手抓住了费尔的肩膀。他把对方向后推了几步,摁在城心塔的外墙上。费尔比他高,但是动起手来他当然能赢过一个基础剑术都不灵光的法师。


“你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他摇晃了一下费尔,对方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映着远处的火把,冷漠地用细碎的火光灼烧他的神经。“我想要把你搞砸的一切修整好、治好你的喉咙、让你自由地活着!时间就要到了,你只需要等着就好!”


费尔像被针刺了似的皱起眉来,嘴角抽动了一下。赫托尔相信他马上就会抽自己一耳光,因此昂首挺胸地等待着。但费尔只是保持着被按在外墙上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我好得很,谢谢你。”他的语气厌倦而阴冷。“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连给马喂肉还是草都不知道。”


“你要是真的知道就不会收那个新学徒了!”赫托尔抓着他的肩膀吼,觉得愤怒正在带来痛苦。“这种生命相联的契约简直是不可理喻,假如她在那之前死了,假如——”


“是的,我还是被她父亲杀掉比较好。”费尔面无表情地说,语调并无讽刺意味。


于是赫托尔的火气像来时那样迅速地消退了,萎缩成一团蔫耷耷的不甘和不满。他沉痛地叹了口气,有意借此表现出自己的心情,费尔习以为常,拨开他的手,边掸自己身上的灰尘边慢慢走开。赫托尔基本确定这一次对方也没有生气。


他跟着费尔,两个人沉默不语地穿过街道。在秋收节的晚上,这种程度的感情交流实在寒碜得让人觉得有愧节日气氛。远处载歌载舞的人们听上去像在嘲笑他们的境遇。阿伊诺也在那边吗?赫托尔烦躁地想,要是一个被血洗了全家的小姑娘都能过比他愉快的秋收节,那他的生活真是太糟糕了。


“——先生们对占卜有兴趣吗?”


一个粗哑难听,呼哧带喘的声音让他们一起停下了脚步。暗巷的角落里有蜷缩着一团模糊的身影,若是不注意很容易被看作杂物。赫托尔眯起眼睛,刚好和发话者对上了目光。那是个大胡子男人,满脸粘稠的血渍,坐在一张破毯子上,身边放着空碗。他的鼻子歪扭,说话时血液从鼻孔流进嘴里,被染红的牙齿使脸上的笑容更加可憎。


一个乞丐,或者占卜师。赫托尔惊讶地吹了声口哨。“我以为会占卜的家伙都混得不赖呢。”他打量着眼前的可怜虫,半心半意地期望费尔会接话。


“走吧,别碰这种邪术。”他哥哥带着某种法师看见村野术士时特有的嫌弃语调说。


“您管我的营生叫邪术,法师阁下。”满脸是血的占卜术士呲着牙笑了起来。“您的把戏才当得起这种赞誉啊。”


赫托尔猛然绷紧了身体。倒不是因为这家伙说中了费尔的职业——任何不瞎的生物都能看出来。只是术士的声音在刚才忽然变得更加粗重低沉,在参差不齐的牙齿后面像是雷声一样滚动,回音颤动扭曲着延伸至毗邻的其他位面。他刚舒展感知力,就嗅到了黑暗浓浊的气息。


邪灵附体。赫托尔的不快心绪一扫而空,深深吸了口夜晚的空气,抱起双臂摆出看戏的架势。


“数字命理学是彻底的胡扯。”费尔低哑平静的声音并没有被术士的笑声盖过。“占卜术只是邪物的骗术罢了。”


这番言论似乎取悦了术士,或者他身体里的邪灵。他的语调一转,和蔼得让人耳道发麻,“随您怎么说,阁下。随您便吧。只是有一点,我把您的过去和未来,开始和终结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可不是骗术。”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托起铜碗,碗中的深色液体愈涨愈高,波荡的液面光华流转。费尔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直视着术士的眼睛。


“扯谎露馅啦,”赫托尔懒洋洋地指出,“我们可没有终结。”


术士冷笑起来,声音如同深渊中的回响。“若是那样,世界的规则就要改写了。”他诱惑性地把碗递向费尔,后者开始彻底无视碗的存在。“先是伟人之徒,后是小人之师,阁下的过去真是精彩。不过不要紧,您就快能得偿所愿,将学识传授给合适的人了。您看看吧?”


“鬼扯!”赫托尔呸了一声。他突然不想待下去了。这邪灵的言论很危险,好不容易合约里的期限就要到了,他可不能让费尔的兴趣被勾起来。“你是好奇眼下占据的身体有多容易被破坏吗?”


“您尽管动粗,就像您一贯爱做的那样。”术士语调甜腻,“您的兄长不喜欢叫身上沾血,也许还是鳞甲黑一点的那位比较清楚怎么做事吧。”


赫托尔死盯着术士被鼻血凝结的胡须,不得不刻意压制住顷刻爆燃的怒火才没有揪着它们把对方的脸皮撕下来。费尔说着“我没有鳞甲”的声音听上去很远并且微小得无足轻重。占卜术士装模作样地往碗里看了看,咂舌感叹着。


“塔萨劳非如初生的死渊一般撕裂天地,极黑者以星辰与鲜血奉养上王。”他哼唱道。“好日子就要来了。您履行做老师的职责,法师阁下,那一位会是您最出色的学徒。只是小心,毕竟您的前两个学徒是被——”


术士的下半句话混着血液一起从口中喷出,碎裂成无法辨识的垂死喉音。


“被谋杀了。”赫托尔嫌恶地把手中的血肉碎块扔在地上,摔出潮湿的闷响。“作为编瞎话过活的人,你真应该学会少提让别人难过的事。”


占卜术士睁大了充血的眼睛,伸手去捂喉咙上的血洞。赫托尔侧身躲开大股喷涌的鲜血,放松对手臂形体的桎梏。


他向术士的胸口探去,如水面般脆弱的皮肤荡出涟漪,一阵惬意的温暖从指尖到达手腕,包裹形态扭曲的骨节与利爪。手指略一伸展,术士胸腔中的肋骨就如琴弦般根根崩裂,发出清脆悦耳的乐声。他撕裂肌肉与筋骨,锋利的指爪陷入心脏,然后将那颗跳动的器官硬扯出体外。


“赫托尔!”费尔很久以来第一次提高了声音,然后立即因此咳嗽起来。


“知道啦,不吃独食。”赫托尔满意地捏着心脏嘟嚷。他收紧手指,将那冒着热气的鲜活肉块彻底捏死在手里。“你一半,我一半。”


他向血泊里术士的尸体点头致意。“下次别当占卜师了。”他说,确保从尸体上拔地而起遁入虚空的灰影听到了这句建议。


心脏在这个秋夜里冷却的速度很快。赫托尔咬了一大口,享受着新鲜血肉的甜美,边嚼边走向费尔。他哥哥退了一步,边从咳嗽中平复呼吸,边紧盯着他。多古怪,他的同胞手足,眼里闪过的却是戒备的神色。


“来,”他撕下一片肉,递向费尔。“吃呀,哥哥,我想他的肉还不至于太老。”


费尔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模样,浑身是血,热切地微笑着。温热鲜血的醇香在他们周围的空气中舞蹈,他又咬了一口手里的心脏,以行动催促费尔接受递到嘴边的肉。他确信费尔咽了口唾液。


费尔伸手像是要推开他。但是那只手停顿了一下,最终按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短暂的吟唱伴随着空间共振的嗡鸣,把他身上的血迹用浅金色的火焰灼烧殆尽,不伤衣物皮肤分毫。


“我们明天就走。”费尔说。


赫托尔用手指梳掉发间的火焰。“那我再从那家伙身上弄点肉,”他指了指身后的黑暗,“回去就帮你烤熟。不过说真的,你总得习惯直接吃啊。”




TBC.


欢乐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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