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金与紫蓟花】 08

第八章 | 秋之秘获




“嘿,您拿着这个。”

阿伊诺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团东西就迎面飞来,她只能伸手接住。赫托尔倚在房间门口,嘴角上扬,友善又快活地冲她点了点头。

和费尔吵架离开后,赫托尔整整三天没回小酒馆,如果今天他没有突然露面,阿伊诺简直就要怀疑他是不是死在外面了。这几天她去了城里的不少地方,给马换了鞍子,买了磨石,针线和行路需要的小物件,还帮费尔把蓝宝石原石送到珠宝师傅那儿打磨。最后一项当然做的很不情愿,但珠宝店和皮具店顺路,直接拒绝帮人做这么简单的事实在有违父亲的教导。

在珠宝店里她还碰见了那个叫宁纳玛的女孩。虽然知道对方去这种地方的目的八成是顺手牵羊,她还是停下来聊了一会儿。宁纳玛对费尔那张写满切割与打磨要求的纸条颇感兴趣,毫不掩饰对珠宝的喜爱。如果阿伊诺带了自己的首饰,她完全乐意送一些给她,但那些属于选帝侯女儿的饰物已经在她能触及的范围之外了。

阿伊诺回了酒馆,犹豫着傍晚该不该出去看城里秋收节的庆典。她的哈玛卡什斋期已经结束,心里颇想啃点甜食解馋——半个月严格控制的进食之后,光是想想秋收庆典上的美食就能让平常并不贪吃的她直咽口水。但是,记起一切发生之前的那个午后她为宅中秋收庆典做的那些准备,她就觉得心头一阵发堵。

用“明明该隐姓埋名计划报仇,出去凑什么热闹”的理由切断对庆典和美食的挂念之后,阿伊诺在房间里闷了一下午,心情沉重地缝改买来的旧衣物。她问过费尔他们何时离开,去往什么方向,法师简略地回答说他们很快就要前往佩尔达王国。复仇大计还没个影子,阿伊诺只能先跟着自己名义上的“老师”。她越想专心为赶路做准备,窗外热闹的人声就越往她耳朵里钻,连街巷深处孩童唱的收获颂歌也听得一清二楚。

直到赫托尔冷不丁出现在她门口,将一件莫名其妙的薄羊毛披肩扔给了她,阿伊诺才暂时从苦闷中解脱出来。她刚要问,黑发青年就指向窗外,语调有点催促的味道。

“太阳都要落山了,您再不快点会错过不少乐子,”他冲金红的夕阳画了个圈,“快去吧,穿上您的秋收节礼物,我挑了三天呢。”

“你这三天——”阿伊诺感觉有些别扭。

“四处闲逛,然后总算看到一位小姐披着这件挺好看的披肩。”赫托尔耸耸肩,转身向外走。“暗绿色很配您的眼睛。您好好出去玩吧。”


那件披肩柔软的质料和沉静的暗绿染色解释不了她为什么把它披上了身,迟疑地扣上了胸前镶银的大铜扣,然后又急忙脱了下来。她大概是想追出去把披肩还给赫托尔,但一会儿之后,她就发现自己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被盛装的人群簇拥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夕阳西沉,染得远山橙红,愉快的喧嚷和赤金色的尘埃在空气中纠缠,将秋收节的气氛散布到整个布利尔城。

阿伊诺顺着街道走了几步,内心挣扎着不想被周围人的快乐所引诱。但一只手突然拍上了她的肩膀,力道重得她差点没痛叫出声。随意触碰别人肩膀对伊萨人来说是不敬之举,阿伊诺即刻猜出了对方是谁,转过头去,果然看见了宁纳玛在对她咧嘴笑。

“真巧啊,我正愁没伴不好玩呢!”褐发女孩揽住阿伊诺,细瘦的手臂没有衣袖遮掩,只是乱七八糟地缠了几串珠链。她半推半拉地带着阿伊诺往城心塔走去,那儿欢声攒动,人们争相捡拾塔上扔下的干鹰嘴豆,相信被祭司祝福过的豆子能带来好运。

“没染色的能让你发财,”宁纳玛眼疾手快跳起来抢了一颗,满意地塞进自己腰上的口袋里。阿伊诺从没参加过这些庆祝活动,只能听着对方解释每种豆子的意义。“红色的能让你多生小孩,青色的能让你身体健康,金色的可稀奇了,能让你和六圣之一打个照面,当然啦,到时候你也不会知道。”

阿伊诺俯身拾起一颗滚到脚边的鹰嘴豆。这一颗似乎沾了好几种颜色,成了半绿半紫还带点杂色颜料斑的惨样。她好奇地把豆子给宁纳玛看。“那这个呢?”

“说不准,谁知道呢。”宁纳玛已经准备撤出抢豆子的人群,瞧了一眼杂色豆子后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也许是有人想要娶你,也许是能捡到钱,也许是……你要长高啦!”

阿伊诺的面颊在面纱底下有些发热,她想绷住脸,但看到宁纳玛的表情,还是忍俊不禁。衣衫破旧的长发女孩挽住她的手,拉着她在暮色中跑出人群,在游行的队伍和食物摊铺间穿梭。

斋期过去后,生活中能享受的事物多了不少,从傍晚到入夜宁纳玛都在尽情喝珍珠莓汁和玫瑰酒兑成的饮料,阿伊诺也尝了几口。珍珠莓使头脑欣快的作用让一切食物都加倍美味,而这样的庆典上,最不缺的就是新鲜出炉的糕饼与热菜。秋收节的氛围伴着夜色与火把发酵得愈发浓郁,压过心头凝重的思绪。阿伊诺能感觉到自己嘴唇上盘踞着一个稀有的微笑。

赫托尔送给她的披肩已经被她披到了宁纳玛的身上。夜色稠厚,和情绪高涨的人群一起将现实与她隔离,虽然明知一切快乐转瞬即逝,但近半月来一直咬噬着她的复仇渴望被推挤到脑海深处后,那种灼烧的钝痛就无法盖过宁纳玛的笑声了。

逛得有些疲累时,她们在一个街角的占卜摊前停了下来,那儿离人群集中的地方有一段距离,显得宁静而冷清。占卜术士大概在前一拨顾客身上赚了不少钱,正靠墙坐在毯子上养神,并不急于招呼他们。

宁纳玛把最后一点蜂蜜糖块的碎渣从手指上吮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你想玩这个吗?”

占卜和魔法,私配草药,奉养邪灵一样都是被上圣索拉辛鄙弃的渎神邪行。夜风一吹,阿伊诺脑子里珍珠莓饮料造成的飘飘然感散了不少,她皱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占卜术士。那是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身边摊放着星盘,水碗,写字石板,算珠盒和用粗劣水晶压着的纸卷,腰带上挂着的铁圈上串满了铜环和银环。

“别碰这种邪门的事吧。”阿伊诺退开了一步,心里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被人骂作渎神者也不辩驳的宁纳玛。她倒不认为对方真是费尔那样低劣的渎神者——宁纳玛虽然行为不羁又常常偷盗,但很可能只是因为家境的原因走入了歧途。若不是这样,阿伊诺也无法放任自己和她走得如此之近。

占卜术士这时睁开了眼睛,混沌的眼珠转了几圈,向阿伊诺露出一个挑战般的笑容。“六圣赐福你们,漂亮的小姐,”他怪声怪气地说,右手三指轻触额头,将手背上金色的圣纹向她们展现,把普通的问候礼仪做出了炫耀的味道。“想要知道自己将来会生几个孩子吗?我的占卜绝对准确。”

阿伊诺厌恶地又退了一步。看到一个占卜师的圣纹都比自己光鲜清晰,她心里格外不甘,就算对方手上的印记属于推崇智术与秘法的亚圣宁南姆也不能让她好受一些。但宁纳玛兴致勃勃地凑近查看星盘和算珠盒,边瞧边问:“能占卜更远一点的事吗?”

“三个铜环。”术士摇了摇腰间的铁圈。“今天是秋收节,我就当让小姐们开心开心,三个铜环就能占卜你们俩的未来。”

“别信渎神术士的话,”阿伊诺拉了宁纳玛一把,后者撒娇似的拒绝跟她离开,从腰带里掏出三个铜环扔给术士。“他们只会扒拉算珠,然后用巧舌欺骗——”

“别用索拉辛圣训说教了,虔诚的小姐。”占卜术士笑得更加张扬,拿起石板和石笔转向宁纳玛。“天道命理藏身于数字之中。请您告诉我您的全名,年岁,在母腹中的月数和初潮的日期。”

阿伊诺被这露骨的问题惊得面红耳赤,宁纳玛却毫不在意,挨个回答。术士又问了她姐妹的人数和离家的天数,并把答案一一抄在石板上,打开算盒念念有词地拨动起算珠来。

“……换算成六进制,再除以通名里的真音,”他嘟嚷,在石板上写写画画,阿伊诺既鄙夷又好奇地瞧着。“加上姓氏里的伪音。这就成了,小姐,您的命运算出来啦。”

“你讲讲,”宁纳玛探头看了看那些数字,苦着脸吐舌头。“这些密匝匝的数字我可不懂。”

占卜术士歪斜的牙齿从胡须间露了出来,令人厌恶地笑着。“这数字是说,你未来会辛辛苦苦追赶心仪的人,吃几次蛤蜊,生一次大病又痊愈,一直像猎狗似的受人使唤。”

宁纳玛失望地撇起嘴。“就这些?我可给了你三个——”

术士打断了她。“然后在活到嫁人年纪之前死掉。”他缓慢地说,有滋有味地咀嚼着每一个词。

阿伊诺怒气冲头,但还没开口质问,占卜术士就把阴鸷的目光投向了她。

“该您了,虔诚的渎神者小姐。”

他端起用珍珠和云母装饰的铜水碗。“您先瞧瞧您的命运,再说我有没有骗人。”

宁纳玛接过水碗递给她,阿伊诺本想用里面糖浆般的褐红液体泼术士一脸,但改变了主意,低头往碗里看去。她嗅到一股香料和草药的气味,定神看了一会儿,突然鼻子发酸。

她眼中不知为何溢出泪水,掉进了褐红的液体里。液面泛起两个缓缓扩大的涟漪,阿伊诺立刻眨眼,视野刚一清晰,就对上了碗里的一双深黑色眼睛。

那是姐姐的眼睛。瞳孔深邃,蜜金色的睫毛清晰可辨,以一种阿伊诺熟悉无比的神情和她对视。

她差点把碗失手摔下,但目光死死锁住水纹中的黑眼睛。姐姐的眼中映着她的影像,却不是此刻的她,而是她没有兜帽面纱,红发鲜艳的样子。那个阿伊诺正从地上撑起身体,手中攥着长剑,痛苦而不甘的脸上沾满尘土。

水面一闪,伊利艾塔的黑色双眼转向一侧,阿伊诺从其中短暂地看见了费尔的身影。法师脸色惨白,身上溅满血迹。她眼睛刺痛,像是又要落泪,而液面的图像又变化起来。

宁纳玛低声说了句话。

毫无预兆地,铜碗从阿伊诺手中飞了出去。它闪电般冲向占卜术士,砰的一声击中了他的脸。

术士大声惨呼,脸上挂满粘稠的褐红液体,和鼻血混在一起顺着胡子往下流淌。阿伊诺目瞪口
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僵硬地转向宁纳玛。

褐发女孩仍然是轻松的神色,她一只手还指向捂着鼻子哀嚎的术士,另一手握着褪下的珠链,上面的宝石在黑暗中发出奇异的微光。她的长发和衣裙因为夜风而飘拂,但显然,那不是占卜术士和他身边的物件都开始升向空中的原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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