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金与紫蓟花】 02

第二章 | 噩梦之源




他从西南方来,那里的山林此刻正熊熊燃烧。他的斗篷里裹挟着草木的涩味和干燥砂路的尘灰,仓促灼烧包扎后的伤臂掩在衣料内的黑暗之中。曾有人说他闻上去像是朵火焰,略带着柏木和精炭燃烧时的复杂气息,现在大概还要加上龙裔血液被灼焦时发出的怪异甜味。


这应该就是他的马一路上惊惧不安的原因,不过就算在平时,动物们也不怎么亲近他。此刻这畜生忽快忽慢地小步跑着,耳朵不时神经质地抽动,转向时非得他狠劲勒缰绳夹马腹才肯听令。老师曾教导他善待动物,因此他并不情愿这样做。这份不情愿可能导致他少转了几个弯——太阳西斜时,他还穿行在低矮山峦间,极目所见的都是被染成金棕与橙红色的灌木,以及山丘和矮树毛茸茸的金色轮廓。马蹄下的粗粝砂石路似乎在向他目的地之外的地点诡妙地延伸,将他带入另一个无法停驻休息的夜晚。


思考了一番贡塔莱特选帝侯家族的宅邸在这几十年中整个迁移至别处的可能性之后,他觉得自己迷路了。


他并没有迷路的经验,于是决定继续继续前进,直到发生了让他改变行动的事情为止。他心里某个部分煞有介事地计划着未来:一路前进,直到坐骑因为饥饿与疲惫倒地而死,然后继续徒步向前,等到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就可以坐在背风的山丘后面,静静地闭上眼睛死掉。这是他不短的生命中最沮丧的一天之一,因此,做出像这样的荒谬计划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现实中变数很多。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无法就这样去死。


“现实中变数很多。”他轻声说,黯哑的声音像似乎是想安慰或者说服自己。


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找人问路。理智随即又驳斥了这个点子,因为荒山野岭无人可问。他任由理智自说自话,径直驱马向前。前方的路中央,有个人影缓缓地向他走来,被夕阳镀了层金边,走动时飘起的柔软发丝像一片金雾。他刚发力勒马,坐骑就停了脚步,喷着鼻子,耳朵不停晃动,一步不挪地盯着来人。


那人走到了他的马前。她大约十八岁,缀有黑色珠饰的紫黑衣裙外披着褐色外袍,衣袖有些嫌短,露出了光裸的手腕。他礼貌地移开目光,和她对视。女孩长得很美,那是一种恒久的,超越年龄的美丽,和山麓,海洋与沙漠一样庄严,并且美艳得胜似身后漫天的霞光。


他在脑海里组织了一下不甚熟悉的伊萨通用语。“请问,贡塔莱特的宅邸在哪里?”


“真巧,法师阁下,我恰好知道一条近路。”她说,黑色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然后用佩尔达-瑟雷萨语——他的母语——指明了方向。那路径很复杂,但他能记住更繁琐的东西。


他道了谢,一抖缰绳,女孩从马前退开,微笑回礼。“愿六圣赐福于您。”她说,而他的马像是受了惊一样嘶鸣着迈腿奔跑,将这句祝福抛在身后。



————



阿伊诺在黑暗中睁开双眼,额角冒汗,喉咙灼痛。屋内寂然无声,她心知这在深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算有家仆与侍女在外面走动,屋里屋外的壁毯也能阻隔大部分声响。但梦中的嘈杂实在太过真切,让她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她很少做噩梦,平日梦里大多是荒唐版本的日常琐事,或者醒来就不记得了的怪异幻境,但今天噩梦却接踵而至。她梦见自己站在荒芜的山谷小道上与一团黑色火焰对话,身上盔甲滚烫,四周大火蔓延。黑火远去后,她随群鸦坠入地穴,撕扯自己的血肉献祭给幽暗中的崇魔与邪灵。那疼痛彻骨钻心,但梦中她却笑得喘不过气来。在一连串梦魇的最后,她站在自家宅邸里,看着明亮的火光吞噬一切,手持武器的人影提着她父母和弟弟的人头,踏着燃烧的鲜血逼近,钢刃与矛尖交错击打,和他们的狂笑一样刺耳。


这不对劲,也许她生病了。阿伊诺拖着膝盖关节凝涩的左腿坐起身,适应昏暗后,借着窗前挂毯缝隙间透进的光,看清屋里摆设的轮廓并不困难。厚毛毡和软毯铺成的地榻边有张矮桌,上面搁着雕有贡塔莱特家家纹的鎏金铜水壶和茶杯,在暗中泛着古雅的金属光泽。她挪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薄荷汁兑葛然白茶,一口气喝了下去。这饮料抚慰了她干渴的喉咙和唇舌,她连喝了几杯才意犹未尽地放了杯子,起身离榻。


初秋的夜里稍微有些凉意。阿伊诺只穿着粗麻裙袍——这粗糙的衣料相当不符合选帝侯女儿的身份,不过她不在乎,在斋期穿简朴服饰对她来说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她换上便鞋,捡起叠放在一边地毯上的外袍,把那散发着花香和药剂气味的衣物披在身上。下午时文法教师心血来潮,给她布置了极难的功课,加上晚餐桌上没看到姐姐,她彻底忘记了归还衣服这回事。


想起晚餐,她不禁皱起了眉头。事实上不光是姐姐,父母也没出现在餐桌上,害她只能和六岁的弟弟单独吃饭,她希望他能快些长大,好帮父亲分担些烦恼而不是增添更多,但那孩子蛮横傲慢,整顿饭都吵得她不得安生。阿伊诺不擅长对付小孩,她既没法像母亲那样以一个冷淡的眼神让弟弟噤声,又不会像姐姐一样用温柔却疏离的几句话哄得小男孩乖乖听话,只能一言不发地吃自己那份斋期食物。


这都是因为吃饭前,宅中突然来了个可鄙的客人。她去藏书室找文法教师指定要她读的伊萨史诗时,听到了仆妇们的议论。她们说一个佩尔达的术士不期而至,那人表情阴沉,苍白似鬼,一口低贱的瑟雷萨方言,但选帝侯大人不知为何,不仅没有把他赶出门去,还像对待任何一个体面人一样,招待了这个渎神者。


阿伊诺起先不敢相信。让神迹模仿者踏进家门这念头令她恶心,那会让宅中圣坛连带祭司降过福的地基与梁柱一起蒙羞——就算六圣中只有她崇敬的上圣索拉辛与魔法对立,与法师术士之流的家伙打交道也是可耻之事。但父亲生性大度,的确可能对术士和常人一视同仁,再加上母亲那危险的兴趣……


她匆忙跑进内庭,循声向内角楼梯走去。那楼梯通往储存先辈遗物的尘封房室,阿伊诺停在最上端,侧耳倾听底下动静。楼梯转角有烛火的光跃动,父母的声音在与一个低暗的声音交谈。他们用的是佩尔达-瑟雷萨语,邻国的语言,她并不能听懂太多。


她蹲下身,探头向下看。母亲背向着她,父亲手持烛台,照亮了梯道深处的阴暗和立于其中的,被仆妇们好奇又畏惧地议论的客人。


深蓝斗篷,高个子,微卷的漆黑长发,露出的手背上没有圣纹刺印。多典型的渎神者。阿伊诺皱着眉头做了个驱邪祛灾的手势。


她能瞧见那人的大半侧脸。这是个大约三十来岁的术士,皮肤并不是大多数佩尔达人的浅褐,在暖色烛火的映照下仍然相当苍白。也许他是个北边的洪狄雅族人,也许只是待在地窖里研习渎神法术太久,缺乏阳光的福佑。他神情阴郁而疲倦,自始自终说话音调都没什么起伏,微哑的声音像是块蒙尘的绒布。


阿伊诺有些幼稚地又划了个驱邪手势,祈念上圣不怪罪她打量一个卑劣的神迹模仿者。正在这时,黑发术士微一转头,和她对上了目光。


他显然只是无心之举,因此眼神有些茫然,像是在思考楼梯顶上有个女孩在探看这场密谈是否属于正常情况。那双眼瞳是奇怪的灰色,里头有破碎的云母矿石似的辉光,被烛火映得轻微摇曳。


阿伊诺如同抽了一巴掌一样缩回头,爬起来就跑,这是她第一次和真正的术士对上脸——或者是个法师?普通术士穿不起他身上的上乘衣料——假如外厅经过的侍女知道这一点,大概就不会因为看到她稳重全无地奔跑而惊讶了。


这惹人厌的插曲应该就是她晚上食不知味,夜间噩梦连连的缘由。阿伊诺轻蔑地嗤鼻,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将身上略大的外袍穿得一丝不苟,打算去家里的圣坛边静静心。她尽力不去想那灰眼睛的神迹模仿者是否还在大宅里。


门外似乎有仆人跑动,大概是那几个年少的新男仆。阿伊诺叹了口气,决心让他们知道,如果打扰了选帝侯阁下的睡眠,她会让他们去后厨做最脏最累的活儿。或者去马厩照管让人头疼的烈马。或者去做她弟弟的陪读——


她打开门。一时间,她的眼睛被火光晃花,反应不过来看见了什么。嘈杂涌入双耳,一个奔逃的男孩被长刀砍倒在地,肉体倒下的声音沉闷,后背伤口血液涌溢。再一刀,脑袋就离开了脖颈,在花岗岩地面上滚出老远。


四周有侍女尖声惨叫,阿伊诺盯着地上的尸体,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弟弟的绸子内袍吸收鲜血,由蓝变成黑红。她几乎觉得这是另一个噩梦,直到砍下男孩头颅的凶手转身全速冲向她,挥起手中染血的锋利弯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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